作者/郭吉安
疫情爆發的三個月後,北京進入疫情常態化時代。越來越多身邊的朋友在逃離北京。
他們被拒之門外,被反複盤問,被降薪,被離職,被城市一點點舍棄,然後舍棄這座城市。
每一個逃離北京的身影背後,都有著北漂們掙紮的影子。
點點
女/26歲
整個文娛行業都在自保,沒人願意在這個時候給我機會
前MCN公司pr
當我把北京的房子轉租出去的那一刻,我真的意識到自己沒有退路,要告別這座城市了。
我在內蒙古的老家裏先是鬆一口氣,覺得不用再白交房租了,但立刻出現一種巨大的失落感。
我是年前從上家公司離的職。當時在一家MCN機構做pr,試用期半年,幹到五個多月,公司開始大量裁人。這家公司就是典型的想借著短視頻風口做一波,但是沒追上風。我去的時候趕上擴張招人,走的時候公司擱淺。
我也懶得爭辯什麽,雖說這次運氣不夠好,但我是真的喜歡泛文娛領域,也一直計劃著年後繼續找。
誰知道這個年漫長的這麽難過。我1月回家後,從滿心期待回京,到一點點慌了起來。
投出去的簡曆都石沉大海,大一點的公司要求高,覺得我經驗不足,年前瞄的小公司也直接關閉了招人入口。
我原本聯係了一家電影營銷公司,HR都加上了,約好年後再麵。可二月之後發消息再也沒收到回複,我網上一查才知道,這家公司現金流斷裂,直接解散了。
那一刻心情真的是絕望的,整個行業都在自保。即使是在文娛產業最發達的北京,也沒人能在這時候給我這個小蝦米成長空間和機會。
那天我一個衝動,就把房子掛出去轉租了。父母得知後,一個勁兒的表示讚同,說我做的對,在家裏好。
我反倒不甘心起來。他們一直覺得我應該留在家鄉,考個公務員,早日結婚生子,過安穩的生活。但是我幻想中的生活仍然是自己一直漂著,不需要家庭和任何東西的束縛。
在大城市呆過幾年的年輕人,見過了北京的繁華和熱鬧,都會不甘心吧。
我勸自己,再熬熬,我甚至開始看起在北京的老本行公關公司。可我又真的不想做這個,第一份工作的那兩年多,每晚加班,掙得錢也配不上這份努力。
就這樣糾結到了3月9號,到了還花唄的那天。我收到了提示,看著欠款和空空的銀行卡,我突然意識到自己並沒有什麽底氣在北京混出頭來。鄰居家同齡的姐姐在家已經穩定的存錢了,我不僅沒給父母添些什麽,還時常要靠家裏接濟。
我終於還是在那一刻放棄了返京,把轉租信息掛上了更多網站。
北京這座最大包容我的肆意,穿什麽衣服都可以大膽在街上走,深夜也總能找到人陪我蹦迪喝酒的城市,終於留不住我了。
我現在在家裏,幹起了化妝品代購,還沒有學會熟練的發朋友圈賣貨,但努力在讓自己忙起來,有事情幹。
點點的代購朋友圈
疫情之後也可能還會掙紮一下,去周邊城市看看。也許未來有空我也會回北京看看,和那些還在那裏堅持的朋友看看演出,再喝頓大酒。
劉思毅
男/27歲
北京是一個告訴你要拚命的城市:賺不到錢,你就會過得很慘
群響創始人
當3月全國疫情都在受控,北京卻依然一刀切的規定一切外來人員都需要隔離的時候,我飛離了這個禁錮的環境。清明節的時候我在三亞,當時就突發奇想,要不要直接就把公司搬離北京,借機到杭州落腳。
在北京公司遲遲不能複工。我們辦公室租在中國第一商城的民居內,2.2.萬/月,200平,這樣的價格對於很多創業公司來說很劃算。
可疫情之後我突然發現,這兒規定一戶隻能辦3張出入證,進出必查,而我們公司有十個人,所以我們的複工節奏從2月拖到3月,又從3月拖到清明。4月末的時候我們房租就要到期了,可是誰也不知道這樣的管控什麽時候是個頭。我們還要續租嗎?解禁的時間是什麽?萬一這變成了常態化政策呢?我感到非常無力。
不是沒想過換個公共辦公區過渡,但是我對北京這種極端簡單粗暴,一直持續到現在且沒看到改變苗頭的防疫措施感到非常憤怒,再加上我是個感性的人,我覺得離開北京是一種心裏的呼喚:這個時候走是最好的時候。
我們是一家麵向to C流量操盤手和業務負責人的創投服務公司,主要內容便是電商和在線教育零售這類負責人間做社群分享。我們的客戶幾乎全在杭州,核心就是電商、流量、營銷,最新玩法都出自華東一帶。
這時候離開北京到杭州去,更貼近我們的客戶,且對員工影響最小。杭州現在已經完全恢複了,寫字樓、交通、公共場所,隻要亮綠碼就可以自由出入。
我做出這個決定後,我的合夥人、核心員工都表示了響應。他們年齡和我差不多,甚至很多是95後,一人吃飽全家不愁。10個人中,有6個都願意一起到杭州去,不僅是為了盡快複工,也是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。
北京現在的房租對於核心商圈附近的公司員工太不友好了,CBD周圍的一個自如兩居,月租七八千,還是老破小。我每次出差去酒店後再回到我的房子裏,都覺得難以忍受,更別提我的員工們。我們都希望能用更低廉的成本,擁有更好的生活質量。
下定決心後,我迅速從三亞飛到了杭州,花了一周時間,看了50套房子。最終在CBD花50萬年租金租下一套辦公室,這相比之前我們的房子很奢侈,但是北京同等地段華貿附近的辦公室可能需要兩三百萬,這樣的差距也讓我們的幸福感很好。
在裝修的杭州新辦公室
杭州和北京太不一樣了,北京在叫所有人拚命,它惡劣的自然環境和居住環境都推著人往前衝,都在告訴你:如果沒有錢,那你會活的很慘。
但杭州是一個煙雨江南的城市,作為一個杭漂青年,壓力沒有那麽大,這個城市不會告訴你不努力就要挨打,而是憑借優渥的環境,安撫你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。
而對於創業者來說,杭州也比北京要友好的多。杭州是一個創業者的天堂,這裏歡迎小微創業者,來為城市增加稅收,推動發展。而北京是個首善之區,要的是政通人和。曾經在北京發揮過重要角色的小創業公司,已經無法得到傾斜的政策和扶持,已經不是這裏的主流了。
我在北京這座城市生活了9年,從上大學那會兒和同學們天馬行空的暢想未來、汲取營養,到現在為了團隊的穩定,選擇新的城市後離開。它一直都是移動互聯網浪潮的中心,教我學會做夢,容納我一點點成長。北京是最粗獷、有力量的多元城市,但它已經不再是我現階段的最優解了。
但我吐槽它的時候依然深愛它,我從離開它的時候開始懷念它。
宋宋
女/31歲
北京不需要我這樣一個三十多歲的媽媽,我隻是在消耗自己
某門戶媒體資深記者
我是在第三十八次和女兒視頻電話的時候下定決心馬上離京的。
和剛開始那一個星期比,她在對麵視頻裏平靜太多了,我照例和她打招呼,講話,逗她笑,然後和我媽閑聊兩句。我媽突然說,最近女兒電視也不看了,天天趴在窗台上,踩著板凳往下看,問媽媽什麽時候回來接她。
我當時一下子就淚崩了,就是那個瞬間,決定無論如何一定要馬上見到女兒。我愛人就說,既然這樣,不如直接辭職回老家找工作吧。
也不是沒想過把女兒接來北京。從她剛出生到現在兩歲多,一直呆在我們身邊。但年後複工返京的時候,是真的沒敢帶上孩子。我和愛人一起在家隔離完拿到出入證後,原本想偷偷讓我媽帶著孩子來,可北京疫情又進入了反複期,小區也審的更嚴了。
尤其是我們租住的小區,舉報現象特別嚴重。隔壁樓裏就有一戶租客返京不想隔離的,轉頭就被對麵鄰居舉報了,第二天照片之類的信息就在社區群裏開始傳播,說讓大家不要瞞報,引以為戒。我們家樓下的大媽,天天到處打聽誰家又從哪兒回了,嘴上明裏暗裏抱怨著“外地人汙染北京”,我們實在懶得折騰,所以一直拖著。
再加上其實從去年開始我和愛人便計劃著離開北京回家了,現在我們住的朝陽區又是這麽個情況,幹脆就趁這次機會,決定直接回老家。
可今天離我做決定已經過去兩周了,我還在公司呆著。我愛人已經辭職回老家了,他是會計,看了幾個心怡的崗位。我是做記者的,一直沒找到對應的工作,現在邊瘋狂看老家那邊的崗位聯係人投簡曆,邊心焦磨爛的熬著。實在不敢裸辭,家裏的房子還在還貸款,還要還十五年。斷了工資就是斷了生活。
我在一家大的門戶網站做財經記者,媒體這行兒真的是吃青春飯的。如果你沒有在30歲之前爬到一個管理層的位子,30歲之後你會被現實狠狠碾壓。
舉個最簡單的例子,現在有什麽工作,需要加急寫稿的,需要臨時出差的,主編都不會第一時間安排我,因為知道我有孩子,相比之下更願意把工作給那些還能拚到一兩點的年輕人。我自己產後也是明顯精力不如從前,一下班就想回家,也沒有那股子闖勁兒拚勁兒了。
去年有一次,一個我非常熟悉的領域的稿子,主編派給了兩個年輕記者。理由也很直接,這個稿子內容非常複雜,需要大量核實采訪,要的也很緊,可能得熬兩個大夜。“孩子太小,也怕你身體吃不消。”他當時說的非常輕描淡寫,但就是那一下子,我意識到自己已經在被職場淘汰。
《82年生的金智英》劇照
從剛畢業算起,我在財經領域做了十年了,中間從地方來到北京,再從紙媒到門戶。也是趕上了幾次浪潮。但是這個領域從來不缺更有天賦,更有經驗的人。我的主編遠比我優秀,他的收入和各方麵的人脈也完全和我不是一個量級。
而我,兩萬多塊的工資,資深記者的頭銜,看不到什麽上升空間。也不是沒有想過換工作。但是找起來就知道,在我這個位子,根本找不到合適的下家。在財經領域是有資源積累,但是我沒有辦法把這些資源直接變成自己的收入,也沒有辦法在現有的工作時間上找到更有前景的職業。
北京的財經領域非基礎崗位,不需要我這樣一個30多歲的媽媽。我去哪裏都隻是在消耗自己。
既然這樣,不如回家。我無法忍受一個人繼續在北京呆著了。現在還出了新規,五一從外地回京好像還需要再隔離。我計劃如果這十幾天沒找到合適的,就湊合找一個先回家呆著。
從過了30歲起,我每天都在擔心會二次失業,現在果然還是成真了。
何壁
男/29歲
疫情讓我看清楚了,有的人在大廠裏隨時可以被取代
互聯網大廠程序員
盡管之前上司就有放出風來說年終獎可能會不多,但我拿到手的那一刻還是被震驚到了。氣憤之餘,也下定決心要離開北京。
從去年下半年開始,由於公司產品調整,我所在的業務線被逐漸邊緣化,活兒一點沒少幹,項目獎金卻明顯下降。
我一直等著年終獎,我們這行年終獎能占到年薪的五分之一。盡管組長也旁敲側擊過,但我還是沒想到最後到手的會這麽少,甚至還不如我到公司的第一年多。
我知道有疫情原因,整個組的獎金都少了。但是據我了解,大家降的幅度也不一樣。我們組長和某些員工就基本還是照舊,但我就被直接砍掉了大半。也是看菜下碟吧,覺得我也不會有什麽反應。
我的確是沉默的大多數,有著螺絲釘的自覺,平時不會說漂亮話,也沒有什麽管理上的能力,進公司5年了,看著它越做越大,一同進來的同事有的升了組長,有的轉帶項目,我還是一個底層碼農。
之前一直沒覺得什麽,連看網上帖子,說有程序員35歲被公司勸退,都覺得離自己很遙遠。可疫情讓我看清楚了,我的確是那種可以隨時被取代的人。
脈脈內傳播的帖子
隔壁工位那個去年剛畢業的大學生,拿著我薪水的一半不到,加班比我猛,問題比我少,身體比我好,還有很多他這樣的人,排著隊等著我的坑位。尤其是疫情原因,聽說投我們崗位的簡曆一下子多了好多倍,不少大神都想到大廠求穩。
我這時候要走,簡直就是別人眼中的傻子。知道我的決定後,不少人都勸我冷靜,說別的地方哪裏都給不了這麽高的工資了。但我父母卻很理解我,盼著我回家。
因為幹我們這行的,真的可以說是拿命在換錢。工資高是業界都知道,加班加點也是業界都知道。晚上八九點下班已經算是很早,熬到淩晨那是常態。趕上項目緊急,通宵都是正常。
開始不覺得有什麽,可現在我才剛28歲,就一身的病。久坐的腰椎間盤突出,頸椎病,過勞肥,還有難免的掉頭發,感覺離禿頂也隻是時間問題。現在熬夜一久,項目一忙就會心絞痛,一陣一陣的,每次去醫院檢查前都被做半天心裏建設,生怕查出什麽毛病。
我有時候也會羨慕老家的初中同學,他們在當地,過安穩的生活,身體健康,時間自由。我也想試試朝九晚五的日子,一到周末就是徹底的放鬆,沒有沒完沒了的加班和匯報。可以做很多休閑活動。不像現在,我家就住在公司附近,每天兩點一線,偶爾的休息也很少出門,就是在家躺著。工作之外剩下的時間就是放空,太累了,別的什麽都幹不動。
我作出決定之後,先去商場給自己買了好幾件衣服,其中有一個特別大膽的橘黃色,是我從來沒有嚐試過的類型,我還重新配了一副眼鏡,把之前帶了好幾年的收了起來。
這兩天大風天,北京的天可真藍。